史艳文高考甫一结束,就有同校学生的家长求上门来,要请他去当家教,这位连冠了三年的年级第一早在高中里成了一代传奇人物,小他一届的学弟被家长按着头,站在门口扭扭捏捏,听着诸如“这孩子脑子不烂就是不用心啊你看你学长都能自学成才你怎么还要我们逼呢”等一连串老三样的埋怨,竟还像模像样提来了一袋子崇安点心店的糕点当做束脩,一定要往史艳文手中塞,推脱不了,之后全被温皇拿来打牙祭。
“你晚饭还吃不吃了?”罗碧一把抄起桌上已经瘪了不少的袋子,顺手一扎,扔到架子上最高一层。
温皇看看架子高度,确定自己够不到后,慢条斯理地吃完了手里的核桃糕,拍掉手上碎屑,说道:“有趣了,难道好友厨艺一夜之间突飞猛进了?”
罗碧正想去拎他耳朵,温皇一猫腰躲了过去,窜到卧室里去,正巧史艳文推门进来,罗碧的不爽立马有了别的发泄口,开玩笑损他,恭喜史艳文连大学还没进就要继承史丰洲衣钵,为祖国去教书育人去了。
史艳文听出来了也装作没听懂,抱着手臂摇摇头,哈地笑了。
晚饭后罗碧拎出工具箱和小马扎,给老二八上了个新链条,从明天起这台车给史艳文用。温皇吃晚饭果然没什么胃口,这会儿啜着一碗酸梅汤,和罗碧一起看史艳文绕着老树一圈一圈地骑,好几年没碰自行车,史艳文一上车就连人带车一起歪,幸好腿长,撑住了,乘凉的邻居拿他打趣,起哄说等过两个月,史家大儿子练好了大撒把,骑大街上又是个玉树临风的少年。
史艳文笑着,又红了眼眶,天色暗了,他骑回来,同罗碧说,自父亲过世后这还是他第一次碰这辆车。
“我可能真的会子承父业。“史艳文的目光越过他,越过老树斑驳的枝叶,看向未来渺远的某处。
罗碧默不作声,推了把温皇,回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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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月初,高考放榜。
史艳文一大早骑车去学校查成绩,又安安静静地回来了,骑到巷口的时候被罗碧拉住,史艳文额头上汗津津的,拍拍小弟的背,笑着告诉他,这次绝对没有问题。
第二天史艳文就见报了,记者没抓着史艳文本人,于是一张青涩的学生证件照占据了一大块版面,配一个夸张的大标题,宣传这位身世坎坷的文科省状元。
” ‘双亲辞世,自学成才。’“罗碧把报纸往脸上一盖,外头锣鼓喧天,相关不相关的人来了一大窝,老校长亲自登门,史艳文在外面脱不开身,而罗碧难得和温皇一样,门都不想出,卧室里电风扇嗡嗡地转,罗碧胸前背后依然大片汗渍,瘫在床上,边看报道边挑剔作者的用词,“谁不是自学成才?难道天下都是父母替孩子读书的吗?”
温皇也在他身边看书,看的还是那本绿皮笔记本,默不作声,千雪用掉了剩下的一大半书页,密密麻麻全是他的字,温皇捏得太紧,汗水濡湿了纸面,绷出一个半月形的皱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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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半夜的时候罗碧被一阵引擎轰鸣声吵醒了,接着他家门被哐哐狂砸,就算这两天各色人等络绎不绝,也不见有谁十万火急到要半夜扰人清梦,史艳文在上铺翻了个身,睡意朦胧地说:”我来开门。“
罗碧翻身下床,握紧拳头,哗地拉开大门,打算将门外不论是谁都揍上一拳。
一身酒气的千雪孤鸣一下倒在他身上,身后跟着邻居家的犬吠,和对门挥舞着晾衣拍的阿婆一连串叫骂:“哪家的小赤佬三更半夜飚夜车赶着寻死啊!”
罗碧拧着他耳朵把他拽进屋里,千雪跟着他跌跌撞撞,嘴里咕哝着不知什么声音,一开灯,看见千雪通红眼睛。
“我要走了。”千雪说。
罗碧一下愣在原地:“什么?”
千雪哆哆嗦嗦摸到椅子,一屁股倒下去,抱着脑袋:“我要离开了,今晚。”
温皇揉着眼睛从卧室里走出来,侧脸一片红彤彤凉席印,一边背心吊带还歪在肩膀上,身后史艳文也探出头来,被亮光刺激得眯起眼睛:“小弟?”
罗碧一拍桌子:“都回去睡觉!”
一时间没人说话,只有千雪粗重的呼吸声,他一拧鼻子,声音都是抖的:“我爹…”
温皇插嘴了:“节哀。”
千雪抬头看他,满脸猝不及防的狼狈和不可思议。
“我看了你的实验记录,那些用药。”温皇看着他,史艳文朝罗碧点了下头,安静地走回房间,轻轻把门带上了。
千雪神情恍惚了一下,好像在回想什么事情,忽然鼻子一酸,捂住了眼睛。
罗碧按着他的肩膀,握得很紧。
温皇打了个哈欠,找了张椅子坐下,趴在桌上,露出一双眼睛静静看着,钨丝灯泡昏黄,耳边若隐若现的蚊鸣,仿佛身坠一场午夜幻梦。
千雪过了好一会才重新开口,酒气在闷热夏夜里熏得他满面通红,面颊和眼眶热得灼人,他大着舌头,说话颠三倒四:“我哥,大我一轮,他接班,他看着我们长大…我小叔还没成年呢,身体特差,我爸还躺在床上,呼吸器都没摘,都说好了他接班,你知道病房里有多难熬吗,那么多排灯,一个人也没有,时间都没有,睡着醒来永远是半夜,我他妈听着那仪器滴啊滴啊,我哥就在外面,走廊上,那么暗,一片月光,我不知道他在怕什么,他怕什么?我们是亲人啊!”
“千雪…”
“你知道他干了什么吗?”千雪说得太急,一口气差点没喘上来,他指甲抠在桌面上,抓破了漆蜡,像是抓着最后一根稻草,“他把我小叔强制转校了,妈的,郊区!寄宿!生个病去医院要开一个小时!他怕什么?怕什么?我都怕他了,可他是我亲哥啊,我怎么可以连亲人都怕,罗碧,罗碧!我不知道该信谁…”
“他不会放你走的。” 温皇说,“你要走,是撞在枪口上了。”
大夏天的夜里,千雪出了一身冷汗,被汗水浸透的头发贴在脸上,暧暧灯下,他的眼窝又深刻又疲惫,与数月前尚还意气风发的少年判若两人。他气若游丝,梦呓一般说:“我爹尸骨未寒,我是不孝,可我必须走,我还要留学,我还要学医,我不会一辈子被困住的。”
夜色还很暗沉,罗碧心如擂鼓,他明明什么也没有做,却也是一身汗,滴在他肩上,热得让他头晕,混杂着熬夜后的空茫感,世界在他眼前失真,千雪的身影融入黑夜,身上还穿着当时的乐队T恤,金属色亮片成了一小点微弱反光。
于是那一格一格的铁轨带走温皇之前,在八月的某个凌晨,昏晓将分时,先载着千雪孤鸣离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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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去哪了?”温皇嚼着泡泡糖,呼地吹出一个天蓝色泡泡,荡在他面前,随着脚步晃晃悠悠。
“南下,倒腾音响去了,说是要自己把读书钱赚出来。”罗碧回答,手里拎着一袋子身份资料和证件,下午太阳偏西,热度还是够劲,晒得头顶发烫,“这个浑小子。”
“他做生意?”温皇把一个泡泡嚼啊嚼吞回去,明显对这个决定持怀疑态度,“正好我也不想回家,信上有地址吗?要不我去投奔他吧。”
“想得美!”罗碧想去拍他脑袋,手伸到一半又暗自叹了口气,改道去揉了揉他头顶,擦到一手汗,顺手往温皇背上一抹。
“好—友—”温皇拉长了声调。
千雪的摩托车还停在罗碧家门口,罗碧找了块防雨布,去裁缝铺缝了个雨罩,当晚千雪把钥匙往他桌上一扔,像个孤胆英雄一样跑了,就留了句自己会写信来。
结果千雪第一封信寄来之前,史艳文先带回来一个好消息。
史艳文端着张白信封,告诉罗碧,燕大的奖学金和助学金一起下来了,他话音未落,罗碧就嘭得整个人往床上一瘫,把史艳文吓了一跳。
罗碧感觉全身的肌肉都松了劲,胳膊往脸上一挡,话都不想说。
温皇站在床边拽他裤管,说:“好友,你鞋蹭我席子上了。”
史艳文在旁边笑,趁乱还要火上浇油,随手抽了本课本往床上丢过去:“小弟,该回去上课了吧,书都备好了。“
罗碧蹬腿把他俩都赶走,心想真是奇了怪了,千雪那边还是我在催他上学。
过两天温皇拿进来封信,罗碧一开始还以为是千雪的,一看落款,居然是温皇那群几个月没有音信的亲戚们,他翻了个来去,没看见撕口,于是抬头问温皇:”你没有看吗?“
温皇假装没有听见,盯着窗口飘动的勾花纱帘,外头树影投在帘上,又在温皇眼前蒙上一层阴影,他看起来并不想知道信里写了什么,但离他最终告别这条弄堂的日子已经不远了。
罗碧深吸一口气,逆着光打开了信封,一圈金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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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他带着温皇去了这片辖区的公安局,又去了邮局,把最后一点手续办好了。
“寄过去要两周,他们过来也要一两天。”罗碧帮温皇算着日子,温皇这么聪明,又怎么需要他帮忙算呢,“大概就这半个月。”
“嗯。”温皇的注意了又飘在别的地方,心不在焉地。
他顺路买了盒泡泡糖,罗碧不急着回家,天上云朵也很慢地游荡,长得没有尽头的夏日,他们用慢得令人发指的速度在大街上磨蹭,天南地北随便扯两句,直到蝉鸣渐息,路灯都亮了起来,他们走到了桥上。
过了桥就是弄堂口,电线杆是斜的,上面吊了盏灯,不知是接触不好还是电压不稳,灯泡上粘着飞蛾,不时闪两下,温皇的小铝壶还在茉莉花丛旁,安安静静坐在花坛边上,压着自己的斜影,守着桥那端,而温皇停在桥心。
是罗碧停下了。
温皇在他身边踢小石子,或者瓶盖,还有烟盒,没踢两下就滚下桥去,天边最后一点晚霞也没有了,暮色消沉,黑暗侵吞上来,夜风贴脸拂过,吹动发梢和衣角,温皇问:“你在看什么?”
罗碧突然把手里东西塞一把塞给温皇,双手扒上栏杆,整个人一下翻了出去。
温皇一惊,在自己反应过来以前已经扑到了栏杆边上,起皮绿漆纷纷碎裂,蹭了一胳膊,他头一次听到自己咚咚的心跳声。
罗碧并没有掉下去,他的双手拉着栏杆,膝弯也勾着,半个人倒吊在桥外面,看水天顿时倒置,河面一片墨蓝,深不见底,如万丈深渊张口,要将他一口吞没,而天际一抹幽绿,粼粼波光,肺中好像有万钧压力,把他所有氧气榨干,若是张口呼吸,是否会有气泡游上去,去另外一边的某处,脱离海底。
他头晕目眩,所有的光影色块时远时近,而他坚持睁着眼睛,掌心火辣刺痛,有人在用力拉着他手腕,拉他回去。
罗碧直到濒临极限才翻了回去,倒了太长时间,一下子转向,眼前一阵发黑,意识恢复的时候他靠坐在栏杆下,温皇正攥着他手心,他的掌心滚烫,混杂着漆皮和铁锈的碎渣,温皇一眨不眨地看着他。
他的脸上全是汗水留下痕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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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后的日子是无声的,他们照常说话,调侃,开玩笑,但夏天快要结束了,史艳文要准备北上,温皇要准备南下,家里有了大大小小的包裹和行囊,而罗碧开始向邻居请教菜谱。
他甚至试着安慰温皇:“你这时候回去,还赶得上秋季开学。”
接着又补上一句:“不准去偷偷找千雪!”
温皇嘴里塞满了粉蒸肉,不打算回答他。
结果罗碧还是错过了和温皇的告别,他去进货一批零件,回到家里,只有史艳文坐在桌前等他。
“他们走得很急,赶晚班特价票,证件我全看过了,没有问题。”史艳文拍拍罗碧的肩,后者还一动不动地杵在门口,“我知道…那毕竟是他的家人。”
罗碧忽然觉得很累。
他回到房间,温皇的小床还在那里,被褥全留下了,连书包也挂在那里,蓝蝴蝶展翅欲飞,好像千雪还在的时候,温皇只是去他那里串个门,马上就会回来。
他翻开书包看看,一叠作业本,全是温皇歪歪扭扭的字迹,本子上横格成了一道道铁轨,在史家门框上留下了六道刻痕的少年在鸣笛声中回头,纯白色月光温柔地拥上来,包裹着他,渐渐在岁月里远去了。
END.
<尾声>
罗碧开始养花了。